90后小孟的“5元自助餐”登上全国热搜,也让济南柳行这个“城中村”再次进入大众视野。
跑外卖的小哥、开店的个体户、摆地摊的小贩、刚毕业的大学生……柳行,安顿了像小孟一样无数人的“城市梦”。
城市的“另一个世界”
王志刚在柳行经营着一家小炒店。5月26日下午4时30分,他动作娴熟地洗菜切菜,案板上很快堆起青红交错的辣椒段和蒜蓉,一切为晚上的生意做着准备。与此同时,妻子李楠正骑着电动车,带着刚放学的女儿小依穿过车水马龙,往店里赶。
李楠骑着车拐进小巷,出圈的“5元自助餐”就在这条街上,店主小孟正在忙碌地炒着青菜。到了这里仿佛进入了“另一个世界”:一段不宽的路两边都是小摊点,花花绿绿的灯牌让本就狭小的通道更显拥挤。再往里走,就是一片破旧的高矮不齐的简易楼房。日出日落之间,人们进进出出、匆匆忙忙。
这里是柳行,济南主城区为数不多的城中村,它与大明湖仅一街之隔;再向南望,是泉城广场,泉标若隐若现,每年春天,那里有大片郁金香盛开。
这里看不到花,也闻不到花香,只能看到一些“原住民”用泡沫箱种的菜。即使是白天,阳光也显得不足。相邻的楼几乎贴面而立,“一线天”在这里是最平常不过的景色,晾衣绳与电缆线在楼间缠绕,像蜘蛛网一样。走进一栋院子里,一个大门内又分割出几个小门,外墙上贴满租房信息和提示语。
“原住民”杨伟民晚饭后坐在门口,和老街坊聊着天,看着往来的人群,这是他多年的习惯。杨伟民说,20世纪八九十年代,柳行发展得还是很好的,“那时候济南北边的第一家电镀厂、第一家文教店、第一家汽车配件店都在这里,平日里人来人往别提多热闹。”
回忆起昔日的繁华,杨伟民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。
后来,柳行就衰落了。周围高楼建起,房价成倍增长,但柳行还是那个柳行。于是,价格便宜、地理位置优越的这里,就成了“济漂”聚集地。
“我们这些原住民都成了房东。”杨伟民把自家的房子隔成六个不到十平米的单间,自己家人住一层和二层,剩下四个房间全部出租,每间月租只要两百多元。又在门口一间小屋子,开了一家小商店。
“这个不大的城中村中,硬生生塞进了三万人,其中七成以上是外来务工者。”杨伟民说,“这里的人都不容易,都是来城市讨生活的。”
完备的“生活圈”
傍晚时分,落日的余晖被挡在密密麻麻的房檐外,忙碌了一天的人们陆续“回巢”,柳行也开始了一天最热闹的时候。
“五元自助餐”已经开始忙碌了,小孟不断地接待着顾客,七菜一汤,自拿自取,自觉付款。因为上了热搜,不少人在附近或直播,或拍摄。
“这里白天人很少,越晚越热闹。”王志刚夫妇的小炒店与小孟的5元自助快餐店在同一条小巷里,开了刚刚两年,每天下午4点营业到次日凌晨。选择来柳行,一来是离女儿学校近,可以多陪陪她,二来是租金实在便宜,“小本生意嘛。”王志刚常念叨,“这个店虽然只有几平米,但月租才1300元,上哪找这么划算的”?
晚上7时许,一辆面包车停在巷口,赵峰和几个工友跳下车,步履匆匆地钻进昏暗的楼道。不久前,从德州来济南务工的赵峰在包工头的介绍下,住进了柳行。赵峰说,这两天工地收工早,难得能早点“回家”。相比于“外面”的世界,早早回到柳行更让他感到踏实。
说是家,其实不过是几张拼凑的床铺,屋子里连洗手间都没有,上厕所得去外面的公厕。55岁的赵峰和工友两个人挤一张床,行李都是从老家带来的,能省则省。“虽然住宿条件不算太好,但便宜。”
离赵峰的出租房不远的地方,一楼是个电动自行车换电站,外卖骑手阿辛正站在换电柜前,熟练地取出新电池。
柳行也被称为“外卖村”,围绕着骑手们的需求,换电站、修车铺、租车行挤满了街角。
阿辛跑外卖两年,平日里穿梭在城市的高楼大厦之间,但他说,那些繁华与他无关。
“第一次跑单时,别人一天能送一百多单,我只能跑五六十。”阿辛苦笑着摇头,“为了多赚点,每天早出晚归,除了送餐,几乎平时没离开过柳行。”说到自己的住宿,房间小、隔音差,“出来讨生活的人,哪还讲究习惯不习惯”?
便宜,是柳行最常被提及的词。一元一串的烧烤、十元一次的理发、五块钱能吃饱的炒粉……用理发店老板的话来说,符合这里的消费水平。
尽管如此,柳行却有着很完备的“生活圈”。这里有外面少有的自助洗衣店,七八台老式滚筒洗衣机轰隆作响;理发店的老板娘手法利落,十分钟就能搞定一个板寸;五金店里永远堆满零件,修车铺的师傅手上总沾着机油……小卖铺、澡堂、维修店,这些不起眼的店铺,撑起了在外打拼者最基础的生活需求。
“要用的、想买的,在村里都能找到。”阿辛说。
夜空里飘散着难得的放松
王志刚熟练颠着炒勺,蓝色火苗上下乱蹿。柳行的夜空里,飘散着难得的放松。
晚上9时许,小孟的“五元自助餐”早已卖完,他正打扫着卫生准备收工。而此时的小炒店却忙得不可开交,八张折叠桌早已坐满,还有不少晚来的顾客拎着几根炸串排队。王志刚忙而不乱,李楠一边从桶里接着新鲜扎啤,一边招呼着客人入座。
阿辛回来后就没再出去跑单。今天,他和三个朋友约好了去摊上“改善生活”,“出门在外,必须交朋友,一个人多寂寞啊”。
“这是我们一天中最轻松的时候。”阿辛指着这一片聚在一起吃饭的人说,能坐到一起的,大家要么是老乡,要么是工友或同行。
同桌的张星是阿辛的发小,是来投奔阿辛一起送外卖的。“我们有人在饿了么,有的送京东,有的跑美团。”阿辛笑着说,这不会影响到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上碰杯,“很少能看到穿着不同外卖平台的衣服的人坐在一起吧?”
不锈钢盆里的炒鸡刚端上桌,红亮的辣油就勾得人直咽口水,阿辛与朋友共同举杯。几天里跑单时的磕碰、被差评的委屈,都拉着呱被热菜与凉啤酒化开了——只有在这里,他们不用绷紧神经看导航,不必对陌生人赔笑。
吃完饭的赵峰没有回到出租屋,因为那里实在太小,两人一间,在里面转个身都费劲。他喜欢在路边找个石阶坐着玩手机,鞋子一脱,再点上一支烟。这也是一天中独属于他的时间。
此时柳行的胡同里,还能听见有人跟着手机里的伴奏在唱歌。两个暂时没生意可做的人,在路灯下的一小片空地上打起了羽毛球。
“这里是一个可以暂时停靠的地方。”阿辛说。
一样抑或不一样的梦
喧嚣的时光总是很短暂。
晚上10点40分许,7岁的小依已经困得直打哈欠,但妈妈还在忙碌着,她只能安静地坐着,盯着妈妈在桌缝间穿梭的身影发呆。
“没有办法。”李楠说,平时晚上9点多有个空当,能把孩子送回家,但生意好的时候就没办法了。
“孩子是我们最大的奋斗目的,再怎么累也值了。”李楠说,为了让孩子上一个好的学校,他们才选择了柳行,虽然这里条件一般,但距离孩子的学校近,可以更多地照顾孩子。“此前我们一直到处打工上班,更没时间陪着孩子。”
此时的阿辛他们,又聊到“找对象”的话题,声音也大了很多。“听说前面楼的那个兄弟和对象搬出去了,找了个房子住。”阿辛说着眼里闪着光,他也想在这里讨个老婆,走出城中村。“在这里待久了会慢慢磨掉心气的。”
赵峰也不会在这里长住,工地的工期是两个月,下一站也不知道在哪儿。但唯一确定的是,家里的二儿子还没结婚,彩礼钱还没挣够。
杨伟民说,“这里的人,大部分都是过客。即便待了十几年的老居民,离开,也是随时可能发生的事情。”
当被问及为何不把这里的老房子卖掉,搬出去住,杨伟民说,“住惯了,也没有非要搬出的理由。这里生活挺便利,更何况还有柴米油盐要操持,住这里支出更少。”
小依终于要回家了,她已经困得睁不开眼;阿辛们正在结账,他们第二天还要早起跑单;赵峰累了,起身准备回去睡觉;“五元自助餐”店主小孟,也已经躺在了床上……
今夜,他们的梦或许一样,抑或不一样。
柳行又重新回归安静。
不远处的泉城广场,依然车水马龙。
(应受访者要求,文中人物为化名)